2007/7/26

映象綠島



應朋友之邀,走了一趟綠島,講一堂關於紀錄片與田野調查的課。

距離上回到綠島,已經有六年之遙。朋友問我綠島有何改變沒有,講實話,第一時間真的無法回答,或許因為六年前,到綠島的主要目的是學潛水,因而雖然當時有一整個夏天,密集地進出島上,但大多數時間,往返於海邊和暫住的民宿,對於綠島的先前印象,真的已經太過糢糊,所以無從比較起。

不過,當騎著機車進入島上的「鬧區」南寮村時,那個熟悉的連鎖超商招牌映入眼簾的同一刻起,我便知道,綠島已經大不相同。

抵達當日的下午,趁晚上課程開始前的空檔,自己騎車細細地開始環島兜風。一方面享受沿途的碧海藍天,另一方也在重拾記憶,關於自己和這個島的。整體而言,環境的整潔,公共設施的更加完善,與觀光遊憩點的規畫,和高妥善率的公用設備,是六年前我印象中的綠島所不及的,初步想來,這樣應該算是美事一樁。

和在島的另外一端,帶著學生做傳統民居調查的朋友碰面,走入溫泉村時,寧靜恬適的村落氣息深深使我著迷,也才發覺,這是我多次進出綠島以來,第一回,真正走在聚落裡,緩步下來和本地人交談,同時聆聽,關於當地的故事。直到一位非常都會風格,穿著細肩帶,戴著大鏡框淺色太陽眼鏡的「觀光客」女孩,赫然出現眼前,映著百年的石砌老屋,那樣的景況真使我止不住的想笑,同時也打破原本時光恆靜的想像。住在村中民宿的年輕男女,也有他們對於綠島的詮釋和想像。

晚上的課程,出乎意料之外的,來了一群年輕學員。按過去我在類以綠島這樣人口持續外流的社區,講授類似課程的經驗,這樣年齡層的朋友,多半為任職於當地國小或公務機構的「外來人」,公餘閒瑕,聽聽課,消磨沒有社交平台的時光。本地的學員,則多半會是常駐社區的中高齡人口。

其中一位學員,在下午跟隨的訪查行程中,便已接觸,知道是近期才自北部返鄉服務的本地青年;乍聽到這樣的背景,心底著實佩服,現在底的年輕人,有多少可以放棄對城市生活、與在城市中建構自我成就的憧憬,反而懷抱為追求改變家鄉的理想,因而回歸到遠離城市的小島。

課畢,忍不住問了其他的年輕學員「你們也都是綠島人嗎?」,答案令我非常驚訝,都是肯定的。

猶記得多年前,在蘭嶼從事社區營造的工作時,因為政府補助海砂屋改建的契機,大批的蘭嶼青年人,返鄉協助自己的家人重建新屋。那樣高比例的年輕人,在島上經年累月長住,因而也讓當時的社區營造工作,得以藉由他們的投入和參與,對蘭嶼產生細水長流般地,新觀念的改造和影響。當年認識的那票蘭嶼朋友,年紀和我相仿,在共同經歷的長成歲月之後,現今,整個族群航向的掌舵任務,已開始逐漸加諸到他們的臂膀上。也由於他們多半是年少時期,與臺灣本島社會有密切求職和求學接觸經驗的一代,對於航向的選擇,自然多了與長輩們不同的概念。

課堂上面對的這些綠島青年朋友,也將會在未來,開始成為指引整個社群,走向何方的燈塔嗎?或許,他們也終將如同更大多數的,當時因為蓋屋而留在島上的蘭嶼青年,在新屋完成後,因為經濟壓力與現實問題,選擇再度離鄉到臺灣工作和求學。不過,至少現在的他們,可是目光炯炯地,坐在我的面前,思考著下一步。

夜晚,到著名的海底溫泉,享受星光夜浴。捨開發好的人工泡湯池,找到自然的礁岩穴泡湯,海水冷熱混雜,別有一番滋味。隔日,則幾乎把上飛機前的所有時間,奉獻給在海裡浮潛這件事。

登機前一小時,騎車到離住處不遠的,本想留待下回再訪時才去的文建會「綠島文化園區」,也就是過去處置政治犯的「綠洲山莊」。熱極的午后,在原本是牢房的八卦樓裡,一間間的空舍中逡巡著,陽光斜照入室內,造成極美的光影效果。或許這原本是一群聰明絕頂的文人,因文字而入獄的思想改造中心,因而牢房裡並沒有什麼印象中的陰鬱恐怖之氣。掛列在牆壁上的展示看板,告訴訪客們,曾經在此吃過牢飯的頂頂名人有誰。一個個並不意外的熟悉名稱晃過眼目,直到有一人的姓名出現時,才讓我心底一緊。白克先生,廈門人,在1945年,國民政府來臺初期,曾經主持一個重要的機構「臺灣電影攝影廠」(「臺灣電影製片廠」的前身隸屬當時的省政府),後因被懷欵通匪,關入綠洲山莊,並於1962年被警備總部以「海外通諜」等罪名逮捕,於同年二月搶決。

由於參與一個與臺灣主體論述有關的藝文志撰寫案,重讀臺灣電影史資料,因而認識到這個名字。當時思考的主軸在於,臺灣電影工業早期的建立,其實脫離不了大陸來臺人士的協助。縱使要把臺灣電影的主體脈絡釐清,亦不可能磨滅這樣的曾經事實。讀遍關於白克的功績紀錄,很意外的在此讀見他人生的終點。

歷史與人世的荒謬啊!

步出舊舍的大門,綠島的海水湛藍依然,這,應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。

2007/7/15

學生們的畢業旅行




應學生們的邀請,參與他們的畢業旅行,目的地是舊好茶。

學生們會選擇到舊好茶去進行他們的畢業旅行,講來令我有點意外,因為那是一個要徒步行走三、四個小時,位於屏東魯凱族人散居地的一個,因遷村而凋零的石板屋舊聚落。這群平日看來有點「肉腳」,不太運動,好像也不太有毅力的「草莓族」,如何能突破這樣的挑戰,到山上度過幾天沒有電的,暫離文明的生活,著實讓我懷欵。

主導策畫這趟活動的學生之一,是有很多次上舊好茶經驗的同學。由於他在唸二專部時的畢業製作,便是以山上的朋友「小獵人」重返舊部落的生活為拍攝紀錄片的主題,因而與山上的朋友熟識,同時對於路徑也很熟稔。

不過當山上的朋友知道我的學生們,即將有這趟行人生初體驗的行程時,除去表達歡迎之意以外,欲也同時憂心於他們的能耐,最終決定親自下山陪他們走,我想,這點真是幫了這些寶貝學生一個大忙。

學生們選訂一個非假日的時間出發,結果導致原本是全班的畢業旅行,最終變成只剩十個人成行的班遊,原因是許多學生一畢業便都急忙的開始社會新鮮人的生涯,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,非假日,諸事不宜。而我,也因為手邊忙著在台北的工作坊課程,因而決定晚一日才上山與他們會合。

出發的前一晚,到超市採購上山的食糧,腦海裡一邊計算著自己的所需,另一方面又擔心,這群寶貝學生,從來沒爬過山,或許會為了減輕每個人的負重,不敢背太多食糧。山上資源有限,小獵人家貯備的食物,斷然不夠這群蝗蟲過境,身為老師,有種需要幫他們(其實是幫山上的朋友)擔任後勤補給的使命感油然而昇,毅然買了二公斤裝的白米和一堆麵條罐頭等,還有小獵人喜愛的零食餅干,同時忖度要用哪個背包才能裝完全部。

打包時,不出所料,完全是重裝備的規格。

夏季的低海拔登山,真的有些苦不堪言,不是路程的問題,而是溫度燥熱難耐,加以重裝的負重,超水準的把一千西西的行進水喝光光。沿途還不住的新裝填清澈的山泉水。若不是因為不想在天黑之後摸黑上山,路過的每個山澗與水潭,真是曖曖內含光地對我發出完全不可擋的吸引力,真想就停在那裡賴著不走。

不過,由於山區氣候多變,燥熱之後,竟也有午後雷雨和濃霧,一路交替相伴。

薄暮時分,抵達山上的聚落。這是我最喜歡抵達目的地的時刻,終昏之時,總有種回家的感覺。

早一天到的學生們,竟都安靜無比,酣睡在山上朋友的石板屋裡,感覺像極在幼稚園安親班午睡的小兒們,睡成整齊地排列狀。小獵人的妻子笑著說,他們到水源地的潭水玩了一天,累極了罷。我則急著卸下肩上的背包,經過半天的高溫低溫,乾濕交替烘烤,也累極。

至天完全黑之前,學生們終於一個個幽幽然醒來,用完全口齒不清的語調向我問候,彷若靈魂還不知在哪沒有回到肉體來,也不太確定我是誰的感覺。催促他們快去幫忙劈柴燒火,幫小獵人妻備晚餐,唉,總不能讓這群學生在山下的青春懶散沿到山上,部落裡對年輕人的品評標準,勤快與否可是關鍵分數。為人師者,也是要幫著修飾一下學生們的日常形象。

不過,出乎我意料之外地,沒有很長的時間,待他們各個回魂之後,套上長筒塑膠橘色雨鞋,頭綁止汗毛巾,手持柴刀,看來郤又都幹勁十足,只差皮膚白了點,仍有點書生氣,不然真像是已在山上生活十天半個月的模樣,與周遭氛圍百分之百相符。

山上沒電,晚餐後,在石皮屋外的涼亭下,大夥圍著小手電筒,公杯傳閱喝著小獵人特調的酒精飲料(陳高加瑰玫紅加冰冽清甜的山泉水),小獵人述說山上的故事,學生們發揮年輕世代無俚頭的耍寶本領,被濃重霧氣包圍地山村,不停傳出應該連隔鄰山上長鬃山羊都嫌吵的爆笑聲。

雖然喧鬧,但是是一種山裡的夜的,很好的氣氛。(入夜後,大家夥排排睡在石板屋裡,此起彼落的打呼聲,則又是另外一種)

翌日晨,五時許,學生們就都又失魂似地醒來,說是想看北大武山的日出。等待日出的空檔,又差他們幫忙打掃環境和燒水,部落生活守則啊,一大早起床的工作。早餐是很好吃的魯凱食物,一大鍋的山芋頭乾、新鮮現摘的佛手瓜、樹豆,以及小獵人到「田裡」帶回來的「菜」,混在一起燉煮,湯頭清甜無比。在山上最大的享受,便是吃到道地的山裡食物,用平地人的角度來看,就是有機健康又零負擔的飲食。

接著,又在水源地水潭邊耗了一整個早晨。冰冽的潭水,實在無法久游,倒是臨著潭邊的石壁,成為學生們跳水的現成跳檯,一躍而下,水是否冷得讓人受不了,便不會是重點,驚險剌激比較首要。但泡過泉水後,躺在向陽的岩石上曬著暖陽,山風徐徐,眺向遠方,頗有山中歲月長的時間錯亂感。

下午,學生們又都像安親班小朋友一樣,在石板屋內排排沉睡(並且鼾聲此起彼落),或許是因為午飯前大家夥協力幫小獵人把處理好,放置在山徑邊的燃材搬回石板屋,消耗掉他們很多的體力,小獵人笑稱,這些粗粗的、已鋸成一截一截的木頭,是他們家的瓦斯筒。很難想像,如果我們不上山來,這些堆成小山的粗壯木材,要由小獵人一人來回搬運,可真是耗工費力的事。在山上過簡單的傳統生活,真的不容易。

在悶雷聲中,學生們醒來,小獵人一直告訴他們,等會兒會下雨,是不是考慮再多待一天才下山,看得出來這幾天,也和學生們玩在一起的小獵人,開始心生不捨。沒想到平日在我課堂上,總被我嫌不夠用功的這群大孩子,竟然得到部落朋友這樣大的包容與接納。說真的,在一旁觀看的我,也著實驚訝不停,學生們在山上時,個個看來都和平日大不同,更懂得體貼別人,更懂得珍惜和互助,真的像是頂天立地的大人模樣。平日拘謹沉默的學生,在山上雖然也依舊少言,郤也可以感覺到他的放鬆和對周遭環境的閒適安穩。

山底下的日子,真的很難讓人看見自己。

告別前,小獵人講著給學生們的臨別贈語,期昐學生們一定要再上山拜訪,講到激動處,潸然淚下,果真是性情中人,獵人的威猛和溫柔絲毫沒有衝突。我也著實佩服這群學生,初初拜訪新朋友,便也把人的心給偷了。

下山的路走得有點狼狽,間歇的雨把山徑打得又濕又滑,大家摔跤連連,不過都有驚無險,走到他們全身都濕透,天色也已暗得要拿出頭燈照明,才返抵登山口。不過學生們士氣高昂,還接受我的提議,途經屏東市吃了一頓很讚的沙茶牛肉鍋,慶祝行程平安順利。這樣的畢業旅行,我想,真的比什麼泰國六日遊之類的行程,要有意思的多了。